奶娘说,夜里的庄稼长得嘎嘎地响。我说,今天晚上我就到栋的地里看看。栋是奶娘的儿子。
我第一次走向夜晚的庄稼,没有月亮,只有灰蓝色的夜光飘着。栋拿着一个手电,那束电光在我们的脚下,泥土一环一环地向前伸着,庄稼朝我们涌来,我记不清在哪一个时分,我生命的四周已经全部是庄稼了,它们的叶子扫着我的肩膀,它们气味苦涩的纯粹刺透了我的情感和夜空。然而我看不清庄稼真切的模样,栋朝着一团黑色用手电晃晃,说,玉米!又朝另一团黑色说,棉花!我跟着手电跳荡的光束还望见了谷子、高粱、豆子、北瓜、葱、韭菜,以及苹果树,和那一片闪着神秘的光泽的美丽的小菊花。栋的手电大约在那片花丛中不再摇晃,那光团仿佛阳光似地照射着花们悄然的怒放,栋说这是药材。
夜侵蚀了几乎所有的规划,周围的一切都化为模棱两可,后来我们已根本不需要那十分局限的微弱电光,栋把手电递给我,他说他不爱用手电,这几天夜里他就睡在地里守着苹果。
夜中的栋变得清楚起来,我想我自己也是如此。在夜色里,生命、庄稼、泥土,几大色块陡然映进我的视野,我感到一种气息,庄稼的也是我们自己的,从遥远的地方起程,沐浴着从天上射下来的神奇的白光,原始的,虚幻的,顽强的欲望悄悄地生长,栋身上散发着土地古老又年轻的气息,这气息诱惑着我跟随在他的身后,此刻,我好像是一眼就认出了什么,生命与庄稼,一种伟大的不可逆转的意义。
我说,栋,你就睡在地里,这夜里该多凉!栋说,那不是有麦秸吗!顺着栋的手臂,我看到了苹果树底下的一小堆麦秸,闪着黄白的光辉,那是幽暗中最明媚的一堆麦秸,那是发潮的夜晚唯一给予我的感觉干燥、温暖、沉湎的麦秸。
那是栋在漫长的黑夜与庄稼为伴的一张多么草率的床!
那已经是初秋了。
栋说,明年他就搭窝棚!
苹果树仿佛长进了夜中,露水好像也悄然地诞生了。我的皮肤感到了比刚到地里时的一种渗凉,这时,我看见了苹果枝叶簇拥着显得有些夸张的圆圆的苹果。苹果熟了,栋就开始睡在他的地里了,十几亩土地,就这样靠着栋的精心伺候生长着庄稼,和他们一家子的希望。我久久地仰着头,夜从苹果树上不断地掉到地上,夜变得开始容易接近,它的呼吸很像我自己的呼吸,我想起诗意往往就是这样从遗忘的雾中走来。
栋说浇地的日子,也得整夜整夜地呆在地里。
栋说,六月浇完地,夜里的庄稼才长得嘎嘎响。
栋还说,他这几年一直没断了看书看报,所以他的地比别人的地种的都好,棉花比谁家的都白!
初秋的夜晚,一点都听不见庄稼生长的声音,只能听见它们在风中的摇动声,庄稼枝叶与枝叶的磨擦声很亲昵,很浪漫,不遮掩恐惧,又无视死亡,它们使我觉得庄稼的生死,是对于时间短暂的最美的歌唱之一。
夜里的庄稼铺天盖地一般,它们覆盖着泥土,它们充满着鲜活和孤独与天空对峙,在这样的季节,大地是属于庄稼的,甚至大自然的全部都围绕着庄稼。那似乎流淌着的黑夜卷走了我的一切,我从未有过地消溶在这样的时空里,庄稼像我的长发在我的妄想中飘荡。
我追赶着一种声音,那声音使我兴奋和难以忘怀。然而我已知道我或许永远也不能拥有那种声音,那声音应该属于忽略和忘却,当你在意它们的时候,它早已离你远去。
我仿佛被关在一间屋子里,屋子外面是令人心动的庄稼,那是另外的一个距离我十分遥远的世界,大概是这样的,因为我始终觉得庄稼夹在生命与大自然之间,夹在城市与村庄之间是一个毛茸茸的飘渺的世界。我一想到此,那种声音便出现了,旋即又消失掉。
庄稼生长的声音对于我,真的是无法捕捉和记忆的么?
栋的庄稼的确长得比周围的好,不管什么东西都长得那么整齐茂盛,那么富有灵气。
我会经常想起栋的庄稼的,想那个布满了生命力量的夜晚,万物都在神秘地成长着,想庄稼熟了的时刻,它们会不会悲伤,那个时候,我在哪里,我该如何确定我与那个时刻的距离。
就是这样,很久了,栋的庄稼地在我的思想里,我或许十分地想往,有一天,那些我从没有体验过的“现实”,都会变作我心中无尽的美丽的想象和寓言。